*本文來自于“歸去來兮,在自然中觀察、記錄與守護”分享會中山水自然保護中心趙翔的分享。
生物多樣性或者生態保護是非常奇妙的。它可能是一個很好的答案,也可能是一個解決辦法,讓不同的人聚在一起,討論共同關心的問題。這種討論和碰撞可能會給我們帶來不一樣的價值觀,對生物多樣性、不同文化以及人群的新的認識。
今年是我在三江源開展保護工作的第12年。我想分享3個發生在這段時間的小故事,分別關于一只藏狐、一群雪豹和一個國家公園。
01 一只藏狐
在被抓住前,嘉塘草原上第一只佩戴GPS頸圈的藏狐和我們僵持了整整7天。我們設計了一個陷阱,企圖用鼠兔誘捕。但這只藏狐對鼠兔太熟悉了,知道籠子里裝了什么,能在籠門掉下來前把鼠兔刨出來。我們消耗了幾十只鼠兔,始終無法抓住它。它也不僅沒有如外號“報恩狐”那樣向我們報恩,還對我們開了嘲諷。我們都開玩笑說它太狗了,盡管它確實是一只“狗”。
就是抓不住我,咋地?
后來,有位志愿者從玉樹一家非常正宗的川菜館帶來了甜皮鴨。我們抱著試試的心態,用這種藏狐可能沒見過的食物誘捕。這只藏狐也確實對甜皮鴨充滿了興趣,最終落入我們手中。
為什么我們要給藏狐佩戴GPS頸圈?鼠兔被認為是青藏高原草地退化的元兇,大量政策都企圖控制鼠兔的種群數量。據統計,我們在過去的十幾年投入了大約8億元來滅鼠,卻并未取得理想的效果。藏狐是青藏高原上非常重要的鼠兔捕食者。因此,我們想通過給它們佩戴頸圈,了解它們的習性,研究藏狐、鼠兔和草地之間的關系。它們每天可以捕捉多少次鼠兔?吃多少只?藏狐多的地方和藏狐少的地方,鼠兔是多還是少?草地又是怎樣的情況?
侵害草地的鼠兔
捕食鼠兔的藏狐
GPS給我們帶來了非常有意思的信息。我們目前一共給7只藏狐佩戴了頸圈,發現它們的家域涇渭分明,基本沒有重疊。我們還發現藏狐是野外少有的,父母共同哺育子代的物種。藏狐爸爸和藏狐媽媽會輪流捕捉鼠兔來給小藏狐喂食。
藏狐的家域分布
還有一只戴上頸圈的藏狐叫老瘸,它的行為很有意思。我們發現它有一天忽然離開了自己的家域,往北跑了將近20、30公里。第二天,頸圈的發回來的信號顯示它不再動了。我們去到最后傳出信號的位點,發現這只藏狐死在了遠離家域的地方。
我不清楚其中的科學原理,卻很有感觸。我小時候養過一條狗,它有一天忽然消失了。當時有個說法:狗不會死在自己的家里面。我失去了陪伴我很多年的狗,這是我回憶中一個非常重要的時刻。
在我們研究動物的時候,隨著對其了解的加深并構建起一定的認知,我們和它們之間就會產生非常奇妙的連接。這樣的連接能拉近我們和野生動物的距離,讓我們很難不去想為它們做些什么。
當然,光研究藏狐、鼠兔這樣的特定物種是不夠的。青藏高原是一個非常重要的生態系統,據我了解,可能是中國少有的,大型食肉動物、大型有蹄類、中小型食肉動物、小型食草動物以及草場依然保存良好的完整生態系統。這個區域有雪豹、狼、棕熊、猞猁,有巖羊、藏野驢、藏羚羊、藏原羚、西藏盤羊,有荒漠貓、藏狐、赤狐、艾鼬、狗獾、香鼬,還有旱獺和鼠兔。這樣一個生態系統可以帶給我們不一樣的啟示。
青藏高原擁有完整的生態系統
小時候,一個發生在非洲塞倫蓋蒂的故事對我影響很大。在上世紀70、80年代,因為牛瘟得到有效控制,那里的角馬數量一度增長到了100萬只。很多生態學家認為這個種群數量超出了草原的承載力,不能僅靠大型食肉動物自然控制,需要人為干預。但在當地做研究的托尼·辛克萊堅決反對,并成功阻止了干預。后來,不斷增長的角馬種群打通了塞倫蓋蒂和馬賽馬拉兩大保護區,形成了如今地球上最壯闊的野生動物遷徙史詩,帶動了大尺度的物質和能量流動。
這個動人的故事讓我隱約覺得,我們今天不斷在數學、物理等學科中談論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規律,那么生態系統里或許也有這樣的自然法則,告訴我們人類并不是地球上的主宰者,而是生態系統的重要一環。
青藏高原和塞倫蓋蒂或馬賽馬拉有一點不太相同,不僅有野生動物,還有藏族人和他們馴養的畜牲。但這里并沒有為人的意志所操控,仍然在很大程度上為自然法則所左右。放牧的地點和時間都根據氣候來安排,人和畜牲行為受到外部環境的約束。在這里,我們能看到人對自然法則、生態系統的從屬,以及尊重自然的理由。問題的關鍵還是在人,所以我們做了一些關于當地居民的工作。
在志愿者的幫助下,我們引導當地婦女制作一款藏狐形象的手工藝。在藏族傳統中,婦女承擔著放牛、擠奶、撿牛糞這些對家庭非常重要的工作。她們也恰恰是受氣候變化或草場退化影響最嚴重的群體。通過鼓勵制作手工藝,我們希望增加婦女的收入,更重要的是想提升她們的自信。
蠢萌蠢萌的藏狐手工藝品(還混入了其他物種(●ˇ∀ˇ●))
前段時間,我去了一個由22個婦女組成的合作社。我問她們為什么希望繼續制作這個手工藝。所有的婦女都沒有回答,而是在相互看了看后笑成一團。那種笑聲特別打動我。其中由內而外洋溢著的自信和喜悅,讓我感到自己身處這個社會里所能享受到的最溫情的時刻。
洋溢著自信的和喜悅的笑容
從對一只藏狐的研究,延伸到關于整個生態系統的聯想,再落到小小的藏狐工藝品,我希望看到:在氣候變化和草場退化的背景下,青藏高原的人能夠過上更好的生活,能夠與自然和諧共生。
02 一群雪豹
2011年,我初到三江源,在通天河邊一個叫做云塔的村莊開展雪豹的保護工作。這是我參與的第一個項目,把我帶進機構的負責人只給我安排了一個考核指標:項目結束后住過的當地人家的數量。我們的所有保護工作都基于社區參與,這個指標能說明我對社區的了解程度。進入社區后,我不斷嘗試組織會議,商議保護雪豹的辦法,卻總是不成功,無法取得進展。
有一天,我和三個人一起去布設紅外相機。閑聊中,他們都說自己是一位老人的女婿。我很奇怪,因為老人只有五個兒子和四個女兒;四個女兒的丈夫我都認識,只包括這三人中的一個,那么另外兩人是怎么回事呢?他們告訴我,在藏族的文化里,存在著一妻多夫的現象。我按照一般的人口、家庭或戶籍關系去分析,是完全想不到這一點的。
在我所處的社區里,這一點非常關鍵。每次開會時,大家都會盯著這位老人。老人不說話,大家也不怎么說話,決定就做不出來。我之前一直沒注意到他的重要性,看起來做了所謂的社區參與,實際上并沒有通過最重要的人,把全部居民的表達調動起來。
后來,我在社區的每一戶人家都住了一遍,把全部親戚關系做了一個表格,明白了社區的治理格局。按照內在社會關系,我順利組建了一個12人的管理小組,又培訓出22位牧民監測員。從2013年開始,社區周邊的紅外相機完全是由這些監測員來布設和管理的,總共記錄到了35只雪豹個體。
牧民監測員
奇妙的是,我們發現這個地區的雪豹變更率是0.44。這意味著每個個體的停留時間很短。研究表明,這里位于通天河沿岸,可能是雪豹等物種的重要遷徙廊道。雪豹會借此擴散到別的地方,而不會長時間停留。
沒有牧民監測員的幫助,我們就無法在這樣的高海拔地區穩定地收集相機數據。沒有近10年的長期數據積累,我們也無法發現這樣有意思的結論。這個結論也讓這里成為中國第一個做出雪豹種群動態的區域,填補了研究的空白。
一年四季的雪豹影像
人們非常關注雪豹,但現有的很多研究工作還處在非常基礎的階段,只解答了有和無的問題。想知道更多信息,僅靠科學家是不夠的。我們沒有那么多時間,去不了那么多地方。設想一下,我們千辛萬苦爬上一個山頂,老百姓卻和我們說,這里沒有雪豹,雪豹在下面的小山頭上。在地居民往往能幫我們獲得更多有關野生動物的信息,因此雪豹和很多物種的保護離不開在地社區的參與。
03 一個國家公園
昂賽大貓谷是中國第一個國家公園特許經營的試點,也被譽為全世界最容易看到雪豹的地方。很多人希望來這個地方看雪豹和其他野生動物。過去幾年,我們在大貓谷的項目已經幫助當地社區創造了將近200萬的收益,讓戶均收入超過3.7萬,成為一個非常重要的案例。
歷年的接待數據
這個案例是怎么出來的呢?2016年的一天,青海省玉樹藏族自治州雜多縣,呂植老師、我和一些當地主管部門的領導聚在一起吃早飯。我們覺得這個位于三江源的地方特別好,應該在國家公園體制下做一些特許經營或自然體驗的嘗試。但我們也看到,做自然體驗需要以調查為基礎,也需要推廣。這又是非常昂貴的。于是,我們想到了借助志愿者的力量。志愿者既能幫我們摸清生物多樣性的狀況,也有助于增加這里的影響力。
我們制定了一個活動計劃,叫自然觀察節。2016年至今,自然觀察節共舉辦了三屆,每次都吸引了來自世界各地的群體。我們也發現,真正熱愛自然,而且具備一定專業能力的志愿者能夠非常好地幫助大貓谷建立數據的本底信息。三屆自然觀察節,自然體驗者幫我們收集了獸類、兩棲類、爬行類、鳥類以及植物的數據。今年的自然觀察節還創造了青海省發現黑短腳鵯的新紀錄。
自然觀察節的參賽選手
在國家公園建設的背景下,志愿者是非常重要的力量。很多人都會問,中國的國家公園到底和傳統景區有什么區別?我認為非常重要的一點是:國家公園不僅要實現全民共享的目標,還要基于科學知識,提供非常好的自然體驗產品,讓人們感受到中國生態系統的原真性和完整性。這一點的基礎就是公園所在地的數據。
實際上,科學數據很難光靠科學從業者獲得。只有專業不同、愛好不同——有人喜歡動物,有人喜歡植物——的志愿者聚集在一起,長期投入,本底數據才能更好地得到建立。
昂賽大貓谷的故事不止于自然愛好者,不止于自然觀察節或雪豹這個明星物種。基于這個案例,我們也參與了三江源國家公園特許經營體制機制的管理辦法制定。
國家公園是有原住民的。我們希望在未來的國家公園建設中,當地的老百姓也能充分地參與和受益。在昂賽的案例中,除了外來的數百名志愿者提供的數據,還有內部22個牧民的示范戶家庭提供的接待服務。他們證明了,經過良好的培訓,即使不依靠外部的企業,當地社區也有可能做好自然體驗的管理工作。社區不應被排除在國家公園之外,也不應被排除在自然體驗或特許經營之外。
社區向導帶著體驗者尋找野生動物
有一次,我接待一個住在牧民家的自然體驗者,他問我第二天能不能帶他去祭祀山神。眾所周知,在藏族文化里,神山、圣湖以及住在里面的神是非常重要的。當時,牧民們做了很多討論,那家的主人還打了電話出去,可能是請僧人計算——藏族祭祀山神、水神需要特別的日子。回來之后,主人非常嚴肅地告訴那個自然體驗者,最近幾天都沒有合適的日子,所以不能去。
當時我就在反思,如果這個地方的祭祀變成可以表演、展示的商品,居民可能掙到了更多地錢,卻失去了對山神、水神原有的敬畏感。我一直覺得,國家公園里的自然體驗也好,特許經營也好,都不是目的,只是手段;保護自然才是目的。青藏高原之所以能在今天保護得如此之好,除了這些年的保護政策,還離不開當地的老百姓、他們背后的文化、他們對山神和水神的敬畏。
昂賽未來的保護,國家公園未來的保護,一定要讓當地的老百姓充分參與進來。基于志愿者的力量,大貓谷的案例一方面給老百姓創造了收益,另一方面,對我們一家公益組織而言更令人感動的是,證明了當地老百姓能夠自主地做好面向商業市場的產品。國家公園不需要把老百姓移出去,進行類似大景區那樣的開發。老百姓保留下來的生活方式,對山神、水神和自然的態度,其實才是昂賽保護到今天,并在未來繼續保護下去的內核。
社區參與國家公園建設的示意圖
昂賽大貓谷的故事基于外部志愿者和內部社區的不斷協作,既幫助我們推動了一個成功的然體驗產品,也幫我們明確了當地社區在未來國家公園的建設中所扮演的角色以及這一角色的重要性。
這是我想講的三個故事。自然保護的從業者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面對如此復雜的問題,我們了解到自然保護是跨學科的,是多元的。我們既要了解宏觀的政策,要了解氣候變化、物種習性相關的知識,還要了解社區居民的文化、生活方式以及對自然的態度。這不是純粹的科學從業者能夠做到的,反映了國家公園或自然保護地科學志愿者的價值和意義。
做好自然的守望者
我相信,更多志愿者、原住居民的參與不僅在于提供體力勞動,也不僅在于提供數據;更重要的是提供不一樣的視角。只有當不同的視角碰撞在一起,我們才能在復雜的現代性、全球化背景下找到保護工作的根本問題,把力量很好地用在上面,從而獲得一個更加美好的自然。
我也說兩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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